誰不捨棄他的一切所有，不能作我的門徒（路14：33）

在過去幾年的堂區服務里，我接觸到許多新老移民的家庭，也目睹了許多家庭的興旺衰落。每一次談及移民生活的時候，人們都會有許多迴憶，感慨和興奮。畢竟，為許多家庭而言，當年離鄉背井，來到異國他鄉，在這裏白手起家，重新開始，都曾經是一段難以忘卻的人生經歷。無論是艱難也好，還是順利也罷，其中的付出和犧牲，感恩和淚水，都是這段路上習以為常的風景。

耶穌在今天的福音中提到一句讓人震驚的話：“你們中，無論誰，如不捨棄他的一切所有，不能作我的門徒”（路14：33）。“放棄一切所有”，究竟是什麽意思呢？我在想：如果一個人放棄了所有的一切，那麽，他還是什麽呢？名譽，財富，權力，家庭…… 等等。過去，我們提到“放棄所有”，就會想到那些出家的僧侶，神父。可是，當你偶爾聽到其中有些人仍舊為了“主持”的位置，或者為了教會的財產，本堂的地位而爭執不休的時候，我們不得不覺得：“其實，這些人也沒有放棄一切所有來跟隨天主”。

在如今的思潮中，一個生活在社會中的個人，幾乎是無法放棄他的“所有一切”的。一個人在來到世界之前，他已經處於一種既定的關係网中了。他的姓名，家庭，地位，社會背景，等等，幾乎都已經是預訂好了的。讓一個人放棄所有，猶如讓他放棄他的過去，沒有了過去，一個人還如何定位呢？如何明白自己的身份呢？

這樣的現實和耶穌的教導，不得不讓我感到費解。然而，一些老移民的生活經歷卻讓我頓開茅塞。“放棄所有”這種感覺，如果回到幾十年前，就是許多老移民第一腳踏在這塊異鄉之地的感覺。香港的那些朋友，工作，學曆，同事等等，隨著你落地的一刻，都已經成為了過去。有些朋友固然保持聯係，可是，大家彼此的對話也就越來越少，分享的內容也就越來越膚淺。多年之後，幾乎沒有什麽可聊的了。然而，無論是為了逃避政治迫害也好，還是尋求幸福，為了下一代的將來也罷，到了異國他鄉，就只能從零開始，白手起家了。

這種“從零開始”的理論，說起來容易，生活起來，就非易事了。從一日三餐，到尋找工作，從孩子上學到交友應酬，移民生活最開始的幾年，幾乎每一天都是一種挑戰。語言的問題，文化的問題，經濟的問題，感情的問題，所有的這些問題也就是新移民最初幾年的生活內容。然而，最大的問題，還是人們內心的適應問題。今天許多新移民在國內的生活已經不錯，他們來到此地已經沒有了當年那種“謀生”的動機。所以，許多人在國內的工作，生意等等，不會完全放棄。用他們的話來說：“留個後路”。可是，事實上，就是這條“後路”最終堵死了將來的路。那些“留有後路”的家庭，最終要麽放棄這條後路，結束一個家庭，兩個國家的局面，要麽，放棄這裏的身份，回國依舊。倒是那些沒有為自己，或者根本沒有“後路”可走的人，卻可以迅速地在這裏落地生根，開始一段新的生活。我想，這種態度恐怕就是“放棄所有”的最佳註腳吧。

“放棄曾經的一切”，不等於抹殺了過去的一切。一個人的學曆，過去，還是留在香港，還是留在大陸，還是留在他的故居。然而，人只有不再去依賴過去的一切，過去的成就，或者積蓄的時候，他的腳才會落在實地，他的決心才會堅定。我也看到有些家庭，最初來的時候家境不錯，然而，不知不覺十幾年下來，生活反而不如他人。其中原因，也就是誤在他們那種“搞不成，低不就”的心理。“我曾經是老闆，怎麽能干這些！”“我曾經是經理，怎麽能夠听他們的！”，“我家曾經特別有錢，根本不需要做工的…”，“如果我還留在國內的話，早已經是局長了…”這樣的抱怨和留戀固然情有可原，可是，事實是，整天有這些抱怨的人，最終似乎都是一事無成。

其實，想到這麼多，我不禁聯係起耶穌的要求是什麽様的感覺。耶穌在説這句話的時候，已經有許多人開始跟隨他。可是，作為天主子，他洞悉人們的內心。他明白許多人跟隨他並非出於真心。所以，他才說出這句話來警醒他們，起到醍醐灌頂的作用。換句話説，耶穌在挑戰他們跟隨他的決心和真心。一個人跟隨他，如果想要跟隨到底的話，是不可以給自己留什麽“後路”的。耶穌也曾説過：“那些手扶犁而向後看的人，不配作我的門徒”。三心二意，心猿意馬，絕對不會成為一個真正的門徒。

可是，人性中最大的特點，就是：相信自己超過相信他人。一個人的所有，也就代表了一個人的價值。一個人的擁有越多，自我的感覺越好，自身的價值也就越高。“身價”，乃是讓一個人感到自信和安全的問題。所以，生活中人們都在不斷地提升自己的身價。所謂的“包裝”，美容，其實也就是這種心理的趨勢。當然了，許多上市的公司，包裝的固然堂皇，其實，只不過是空殼一個，根本就是欺騙。有的人也是衣冠楚楚，穿金戴銀，可是，賬戶中早已負債累累，入不敷出。

不過，一個人的身價和一個人的自我，完全不可以等同。身價可以是假的，虛的，人的自我卻不能隱瞞。不放棄自己的身價，不放棄自己的“所有”，一個人就很難看到自己真實的自我。一個罪犯看清自我的時候，也就是他身處牢獄，孑身一人的時候。當他還是意氣風發，威風八面的時候，他那種膨脹的自我，是不會看到真理，聽到耶穌的聲音的。

生活中的我們，固然沒有幾個是罪犯，然而，我們對於自身的感覺和評判，有的時候也是略有膨脹和偏頗。過於良好的感覺讓我們看清他人，傲視群雄；過於負罪的感受讓我們懷疑一切，質疑一切。所以，如何比較正確地對待自我，乃是真正跟隨耶穌的起點。而這種起點，只有在我們不再盲目地依賴自身的成就，或者手中的權力，財富，而是完全依賴天主的眷顧的時候，才可以明朗。

對於自我的真實，最典型的就是體現在痛苦和艱難的時候。生活中所有的磨難和痛苦都可以直接皆露我們的內心，暴露出真正的自我：是個逃避者？是個理想者？還是一位勇敢的聖者？這些都在痛苦的時刻表露無遺。所以，耶穌在讓我們放棄一切之後，要“背起自己的十字架”來跟隨他。

跟隨耶穌，不只是為了那個十字架，而是為了像他一樣充滿一種悲天憫人的救贖心，傳播福音，拯救“鄰人”。“天主是愛，他竟然打發自己的獨生子來到了世界”。一個人放棄那麼多跟隨耶穌，也就是為了像他一樣去愛這個世界，這個不完美，甚至千瘡百孔的世界。所以，那些隱士，僧侶，就算放棄了一切，如果內心沒有愛心，沒有慈心的話，他們仍舊沒有“出家”，仍舊沒有開始跟隨天主。

如此來看，“放棄一切”和愛人，這兩種事實乃是息息相關的。在宗教的歷史中，當人們只看重“放棄一切”地追求神靈而忽略了身邊的近人的時候，宗教即刻墮落為邪教和戰爭的藉口。十字軍的例子就是一個。然而，一個人對於近人的愛，許多時候，也取決於他對於自己的所有放棄的多少。一個人為他人放棄的越多，通常也代表他的愛也就越多。所以，我們説：自私的人，無法去愛。

基督徒說到“愛”，恐怕沒有人覺得自己缺少這種大愛。“我愛自己的家人，子女，朋友，教友，同事…”，“我愛所有的人”。可是，“我為他們做過什麽犧牲呢？”，“我為他們放棄過什麽？”耶穌愛我們，因為他為了我們放棄了自己的一切，包括自己的生命。所以，驗證我們的愛是否真實的方法，也就是詢問自己放棄，犧牲得多少。當我們可以為了耶穌的緣故，甚至可以放棄自己的生命的時候，那就是信仰的最高境界，也是成為“人子”的最終途徑。這種途徑通常不是始於萬里之外的災民，而是始於近在咫尺的近人。“愛你的近人”，這也是耶穌給我們唯一的教訓。